第2章 如幕
那一块碎银子大抵可以顶得上莫好人三年的工钱，眼见明晃晃的财物亮在眼前，莫好人没出息的咽了一口吐沫，将手抬到一半，硬生生又落了下去：“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只要你们答应能好好的待在船上，这封条不贴也可以。只是记得千万别私自下船，若叫上头知道了，我这活计可就保不住了。”
“这个自然，你且安心就是。”紫衣人见莫好人没收自己的银子，以为他嫌钱少，便又从荷包里拿出两块。莫好人愣是没敢看他的手，梗着脖子说道：“如此就不打扰你们了，告辞。”言罢转身出了船舱，带上斗笠，飞快冲入雨幕之中。
“真不懂规矩，爷给的赏钱也不知道接着。”远山愤愤不平的念道。
随手将银子扔进荷包里，紫衣人笑道：“他不是不懂规矩，只是胆小不敢收罢了。原来这巡查司也有如此老实巴交的人，真是有趣的很。”
眼见着自家主子不慌不忙的态度，远山心里急的直冒火：“爷您还有心情笑呢，都被困在船上了，这下可怎么好。”
“巡检司既然派这么个老实人来查岗，正说明上头的人玩忽职守不愿意在雨天出来受罪。我见这码头上人烟稀少，夜里或许是个上岸的好时机。”
“可是您不是已经答应那个呆子了，万一被查出来该怎么办？”
“巡检司阳奉阴违大肆搜刮敛财，私底下偷着放走的人定然也数不胜数，多我一个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更何况我们还有官牒在手，便是查出身份又如何！”
紫衣人打的一肚子好算盘，然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入夜之后码头上的把式都三三两两回了家，巡检司的一群人喝的烂醉，一半睡死在茶肆的桌子底下，余下几个四肢还听使唤的则顶着大雨回了家。趁着深夜四下无人，紫衣人带着远山不慌不忙的上了岸，二人撑着油纸伞入了港口，一路直奔东坊而去。
这么大的雨天开门营业的酒楼茶肆并不算多，牛家的天来酒家算是其中一个。也是因为天气凉爽了些，顶着雨出门吃酒的客人出奇的多。一群爷们坐在散座上喝着小酒，有钱的点了一桌子酱八珍，无钱的便只能就着旁人桌子上的酒菜干饶。这群人中有个游手好闲的游方郎中，为了混点下酒菜，便到柜台旁跟掌柜的套近乎：“我说掌柜的，这大雨天您这生意还如此红火，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牛天来正戳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见有个主动搭话的忍不住乐了：“您想要点什么表示？这里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有，要不我主动献身，亲你一口？”
一句话逗得满堂大笑，那郎中却也不恼，捻着山羊胡子说道：“亲一口就免了，我怕猪油糊在脸上洗不下来。要不您发发善心，赏咱二两酱牛肉下酒？”
“成，今儿掌柜的心情好，请咱们全酒楼的客人吃肉。”正巧着厨房还有不少没卖出去的冷盘，这么热的天再放一宿怕是要馊了，牛天来顺水推舟，吩咐伙计将剩下的肉切成大块送了上来。此举又博得一阵喝彩，客人们十分自觉的将桌子拼在一起，十几个人围成一张大桌。
有酒搭桥，爷们之间的感情来的比尿都快。三杯酒下肚，相互之间便开始称兄道弟。那位游方郎中脸颊酡红的搂着牛天来的肩膀，亲亲热热的说道：“我这兄弟如此豪爽，哥哥也就不将你当成外人了……跟你们大家伙说个奇闻，你们、你们大家伙都要洗耳恭听，都把耳朵洗的干干净净的！”
他这般故作声势，一下子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有人起哄说道：“郎中有什么奇闻快与大伙说说，给咱们讲的乐呵了，牛掌柜的保不齐连酒钱都给你免了呢。”
“去去去，哪儿那么多干饶的好事。”牛天来一掌挥走起哄的客人，转头却又好奇的盯着游方郎中：“咱们青义县巴掌大的地方，我倒要听听能有什么奇闻。”
“你若这么问，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可奇了去了。”郎中捻着胡子坐在凳上，眯着眼睛一脸玄妙的说道：“事情还得从今年三月份说起……那会我送侄儿进京赶考，走水路二十多天才到了京城，结果爷俩一进京城就傻眼了。诸位，您猜怎么着？”
有人猜问道：“怎么着？难不成是番邦人杀进京师去了？”
郎中摇头：“非也非也。”
另一个道：“有贪官犯事，朝廷又株连九族了？”
郎中还是摇头：“不是不是。”
这人话说一半藏一半，着实有些恼人。郎中烘托足了气氛，正打算开口继续讲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冷清清的声音：“三月份公主出嫁，整个京城都张灯结彩，赐食三日。阁下想说的可是这事？”
未曾想有人竟一言戳破了自己的神秘故事，郎中好不气恼，扭头正打算教训对方，却见身后站着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此人双眸灿若星晨，观年纪应在三十出头，若不是脸上留着络腮胡子，看起来怕是要更加年青几岁。这人光是往那一站就有一种生人勿扰的气势，游方郎中一句粗话硬生生含在了嘴里，舌尖一打转，点头附和道：“说的正是这件事……难道公子也去过京师不成？”
“相反，我是打京师而来。”青义县住着不少达官显贵，有人从京城来根本不稀奇。那郎中也并未放在心上，听见周围的人对自己一片不满的嘘声，赶紧往回找场子：“都别急，都别急，公主出嫁不是重点，且听我慢慢道来……”
有客人登门，牛天来赶紧离席招待：“客官要吃点什么，今夜雨重风急，可要先喝点热汤暖暖肚子？”
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紫衣人打量着大堂说道：“我不喜热食，就捡凉爽新鲜的端上来几样。有陈年好酒就来上一壶，无好酒冰镇红豆汤也可。”
他点的这几样倒是不难办，牛天来见这人衣着华贵，身旁的小厮穿着也是十分得体，心下有了计较，特意跑到后厨点了几样贵菜，又从地窖里搬上一坛子陈年梨花白，亲自上手将贵客伺候的妥妥帖帖。
紫衣客人的到来只短暂的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随即又开始对着游方郎中起哄：“说了这么半天，您在京师究竟见到了什么奇事？再不老实交代，仔细爷几个将你扒了裤子扔到外头去。”
一群人起哄架秧子，游方郎中也不敢再故弄玄虚，老老实实的交代道：“实不瞒各位老少爷们，公主出嫁那日我就站在人群里瞧热闹，原是想看看一双贵人的风姿，哪成想新娘是没见着，新郎倒是个熟人。诸位……坐在窗边的那位爷，您可知道这新郎是何许人也？”
游方郎中一脚踩着凳子，探着脖子与窗边那位紫衣人搭讪，颇有想要一较高低的意思。
紫衣人答道：“这却也难不倒我，那新郎官是今年新考中的状元郎，也是你们青义县人，名叫言如许，可对？”
游方郎中这下彻底服气了，竖着大拇指赞道：“说的真对，一个字都不差。”
远山很有些瞧不起那坑蒙拐骗的游方郎中，不满的嘟囔：“可不是说的对么，俺家爷可是亲自在场参加的昏礼！”
对于远山来说，自家爷说的话并无奇怪之处。可对于旁人来说并非如此，这大堂里在座的多半都是青义县本地人，闻听言如许当了驸马爷，一个个惊得是瞠目结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半会竟都说不上话来。
牛天来反应倒是快，板着脸严肃的看着游方郎中：“哥哥可是醉酒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万万不敢往外头说，叫朝廷知道了要杀头的！”
游方郎中仰头灌了一杯酒，摇头晃脑的指着窗边的紫衣人：“这话并非我说，而是他说。言如许家徒四壁寒窗苦读整十年，一朝高中便抛妻弃子，为了荣华富贵甘做陈世美之流，真真可恶至极！”
他这话一嚷嚷出口，紫衣人却是先皱了眉头：“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贵人有空不妨去西区走走。那里有一家青云糕点铺，就是那言书生的娘子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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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义县以区划分，东区酒庄茶肆青-楼妓-馆扎堆，住的大多是些商户。西区所居的多半都是农户和渔户，相较东区要清静很多。还有一个相隔较远的南区，因着临近矿山，普通人并不可进入。
莫好人的家就住在西区。他祖上曾为朝中权贵豢养的门客，后因权贵没落，门客四散而去，莫家先祖也辗转回到了家乡，用半生积蓄盖了一间三进的宅院。靠着祖宗的余荫，莫家前两代人过得还算富足，到了莫琼这一辈却形势急转直下——大约在八年前，莫琼的父母兄嫂受雇佣去给别人家盖宅院，没成想半夜起了一场大火，将雇主家的房子烧了个精光不说，莫家四口人也都葬身火海，从此之后莫家算是彻底败落，只留下一座空旷的宅院。
傍晚在客船上浇了个透心凉，莫琼浑身是水的回到了家。站在大门口卸了蓑衣，仰头看了一眼被雨淋湿的糕点铺牌匾，莫琼屈指敲了敲门房的窗户。侧面小窗吱呀一声打开，年纪约十来岁的小童从窗口探出一双眼睛来：“叔父，您回来了。今天累吗？”
“不累，巡检司的活都很轻快。”莫琼走进门廊里，漫不经心的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问道：“你舅母呢？”
“东院的婶娘送来了两条鱼，舅母等叔父回来一道吃清蒸鱼。”小童一边与莫琼答话，手脚甚是伶俐的收拾铺子里的东西。莫琼探头从小窗看了一眼，见那架子上的点心剩下了不少，叹道：“今儿下雨，生意定然冷清的很。明日若还有雨就先别做了，你们都闲下来歇一歇。”
“舅母说下雨也不碍事的，咱们一直开着铺子，客人想吃就来买。倘若今天开明天不开，时间长了大家就不爱来了，铺子慢慢的就没落了。”
“你舅母说的很对，她整日持家很辛苦，阿离要代叔父多帮她的忙。”
“那是当然，阿离会帮舅母很多很多忙。”
莫琼浑身是水不敢进铺子裹乱，简单交代几句便先回了自己屋。换下脏衣服洗了洗脸，在后院巡视一圈，见院中无人，便顺着抄手游廊去了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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