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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每当暮鼓的钟声沉重地敲响的当口,我孤零零的身影总会准时地出现在多勒里德墓园的那座山头。然而短暂片刻的徘徊和停留,随着浓稠的夜色逐渐加深,我这才泪流满面踽踽独行走回家去——

        无数个漫长的黑夜,我痛苦郁闷得不知该如何度过。坐立难安和令人恐惧的犯罪感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实在痛苦难奈之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独自走出家门,然后在街上随便跳上一辆黄包车,任凭它将我载向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只有这样自我放纵和摧残,似乎才能稍许赶走我良知的谴责和那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犯罪感。每当我脑海里浮现出若兰在那个初春的早上认真努力打扫院子的情景,这种牵动我心脏锥心刺骨的钝痛,就越发显得强烈和沉重。我的整个身躯和灵魂就像被残忍的五马分尸一样刺痛。

        即便如此,但我还是忍不住地去想她,想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还在责怪着我?

        就这样,我在何家浑然不觉地艰难地度过了第一个用泪水浸透了的春天——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独自坐在露台上捧着报纸看新闻。柳妈突然连门亦不敲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她火急火燎地满头大汗,难得如此冒失,我调侃着向她诙谐地一笑:“怎么奶妈?这青天白日的,难道您老人家撞见鬼了?”

        “小姐!你快别说笑了。是咱们管家曹叔来了!”柳妈却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向我急切地道。

        “我与曹家老死不相往来!他来有何贵干?”我闻言,亦立刻随之冷了脸。不自觉间,我本能地放下手中的报子缓缓站起身子。

        “曹叔说——他说太太最近身体抱恙,病情不太乐观!”柳妈突然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她刻意舒缓了一下语气,然后才又温婉凄惶地看着我道,“太太念你如斯,望你冰释前嫌。好歹看在她已日薄西山的份上移步曹寓,与她再续母女情。”

        我初闻噩耗,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一种难以名状的伤痛迅速地将我淹没在慌乱之中。但我极力安奈着千军万马般的思绪,佯装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地仰起头:“我早就说过,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银货两讫。她既然身体抱恙,就应该赶快去看大夫,我又不是华佗再世,找我做什么?”

        “小姐,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冷漠?”柳妈闻声悍然,脸孔随之变得毫无血色。

        “怪我今日如此冷漠?”我咬牙切齿地冷哼一声道,“试问一声,当初她对我下蒙汗药时,她到底该有多恶毒?”

        “我跟你实说一句吧!即便太太对你下药,那她亦是全心全意地为你好。太太做事向来理性。否则,我相信她绝对不会随便棒打鸳鸯的!”柳妈突然气结,她灼灼地对我冷言道,“不管你今日到底回不回曹寓,但曹叔已在楼下恭候你多时。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大老远地跑来了。不管怎样,你好歹总要见上一面,略微尽一尽你地主之谊!毕竟他是一个就连咱们太太都尊称他一声曹叔,然而让人肃然起敬的长辈。”

        我一时被能说善道的柳妈怼得无言以对。沉吟片刻,我方才迟疑地道:“曹管家他身在何处?”

        “静待楼下的大厅已久!”柳妈见我强硬的态度略有回旋,她慌忙委婉地缓和了生硬的语气道。

        正与祖铭坐在一起攀谈的曹叔见我不声不响地下得楼来,他慌忙站起身子。一声无奈沮丧的“小姐”突然哽在喉中,让他顿时再亦忍不住地老泪纵横。

        祖铭见状,亦随之迅速地起身。他疾步走至曹叔跟前,宽大的手掌轻轻宽慰地拍了拍曹叔,这才下意识地将纸巾塞在曹叔手中。曹叔拿起纸巾迅速擦掉眼中愈发滚烫的眼泪,这才颇似会意地慢慢抑制住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白发苍苍的头来望着我沮丧地道:“小姐!你还是回去瞧瞧咱们太太吧!太太最近的情形,我看一天简直不如一天了。”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我努力掩饰着心中此起彼伏的悲伤暗涌,面色依旧佯装故作波澜不惊。

        “太太这回病情来势汹汹。在医院治疗多日,丝毫不见好转。仍旧几度险些陷入昏迷。诸多名医举首经过会诊,皆称才学浅陋,人人束手无策!”曹叔无力地颔首。

        “难道今天是她让你来的?”我故意试探地问。

        “不——不是的!”曹叔竟迭口否认,“太太日思夜念小姐,终日以泪洗面,险些将眼睛哭瞎。我看在眼中,实在于心不忍。今天,我是瞒着太太自作主张,专程来替她求和的。老朽还望小姐看在你们母女血脉相连的份上,宽宏大量冰释前嫌。不要再与太太兵戎相向,彼此折磨!”

        众所周知的,曹叔向来为人耿直,从来不会撒谎。至今看来,他仍旧对曹家还是一片忠心赤胆,一如既往地那么实在。

        我闻曹叔此言,心境顿时冷如冰窖。我满心以为他原是母亲特地差遣来求和的使者。不曾想,这一切原是我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偏偏事与愿违。然而,心之峡谷里那刚刚燃起的温暖希望之火,瞬间被他给无情地彻底熄灭——

        “小姐!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咱们太太还在家中正翘首盼望着你一起团聚呢!你快些让柳妈速速去收拾东西,然后一起跟我回去!”曹叔见我纹丝不动地站在地上久久出神,他迫不及待地催促。

        我缄默不语地看着大家面面相觑颇为紧张的神情,沉重的心情突然又徒增一番五味杂陈——

        “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是怎么啦?”柳妈见我突然陷入一片沉思,她焦灼不安地推推我,心急如焚地催促。

        经过我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艰难地做出最终的决定:“曹叔,您老还是自己回去吧!我——我真得不想回去。”

        “婉淸,你都已经接受了我。可为什么却还迟迟不肯原谅妈妈呢?”祖铭突然亦忍无可忍地挺身而出。

        “何祖铭!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我愤愤不平地突然打断他,“当初倘若不是她的功劳,今天嫁给你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请你尊重一下我个人的感受好不好?我知道你非常爱我,但这是我个人的私事。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或理由来干涩我!”

        我义愤填膺地一口气喊完,独自转身默默地走上楼去。可年迈的曹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我:“婉淸小姐!太太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现在她已经病入膏肓。难道你就真得不想见她吗?虽然有些事,太太她的确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她做得太偏激太过分。但她终究是你的生身母啊!这血浓于水的亲情,难道你当真就不要了吗?”

        曹叔一番搜肠刮肚的肺腑之言,虽然句句让我难堪,毫无招架之力。但他句句戳痛了我心坎的伤疤。顿时让我呆若木鸡,举步不前。

        “小姐,你就不要再逞强了!”柳妈突然亦气急败坏地抢上前来拦住去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恨太太,其实在你心目中早就原谅过她千百回了。你总是自欺欺人地口是心非,这心疼可是自己的。”

        “奶妈,求你不要再说了!”我痛苦不堪地打断她,“请你们多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再好好的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见我有妥协之意,柳妈竟自作自张地向曹叔道,“您老稍等片刻,我这就上楼去给小姐收拾衣物。”

        “奶妈,我不许你擅自做主,挪动我的任何东西!”我面带微怒,顿时将她喝住。

        “小姐!”柳妈回头左右为难地望着我,眼睛刹那间湿润了。

        望着她突自站在楼梯口凄惶无助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我又深深地陷入一片痛苦的沉思之中。我何尝不知道她和曹叔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我就是拉不下自己那虚伪的自尊!在我与母亲闹得最僵的那段时间,我就曾经说过鱼死网破,不再踏进曹家的大门半步,这是众所周知的——

        “既然婉淸暂时不想回去,那我们就先不要勉强她了。”见我一时骑虎难下,祖铭特地打破沉寂,“今天,我看还是我和柳妈先一起跟曹叔回去看看妈妈吧!”

        “小姐——”柳妈听祖铭突然如此建议,她畏怯但不死心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奶妈,你不用征讨我的意见。”我冷脸向她言不由衷地道,“你背着我去曹寓亦不止一回两回了。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罢了。如今你真想回去,我并不拦你。只是回去以后,你要好言相劝。让她尽快将病养起来。”

        我言不由衷地说完,突自撇下众人,独自沉重地举步走上楼去。

        默默地关上房门,我无助地跌在床上,心中却在不断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不许哭!不许哭!但我那不争气的眼泪,终究还是宛若抛沙般簌簌地滚落下来——

        整个枯燥烦闷的下午,不管做什么事情,我总是频频出错,心不在焉。时光一分一秒地从指缝间慢慢划过,简直让我度日如年。我坐立不安地耐着性子终于艰难地挨到晚上。

        见祖铭垂头丧气地携着外套一脸倦意地走进房中,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难道她真像曹叔说得那样病得很严重?”

        “血浓于水,这句老话不愧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看来你还是很关心妈妈的!”祖铭一边将外套挂回衣橱,一边讪讪地回头对我笑道,“不过,你亦不用担心。妈妈她患的是肺炎,感冒所引起的。调养几日便会好的。对了,妈妈就住在你以前住过的那家医院。二楼的特护病房楼梯口右转第一间。你的确应该去看看她的!”

        望着祖铭英俊深邃的眼眸,我默默地沉思片刻没有作声。我暗中悄悄地松了口气,心中悬起的巨石这才悄然落地。因见柳妈迟迟未归,我便又诧异道:“天色已晚,怎么不见柳妈跟你一起回来?”

        “我忘了告诉你,妈妈非要她留住一宿,可能明早才能回来。”祖铭如梦初醒地回答。

        第二天,没想到我刚出了何家大门就跟正自回来的柳妈撞个满怀。见她两眼浮肿,精神倦怠,让我不免为之有些担忧。昨天晚上,祖铭不是说妈妈病情并无大碍吗?那柳妈今天神情为何看起来会如此颓丧?莫非祖铭有事瞒着我?不会吧!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我庸人自扰地忍不住暗暗腹诽。

        柳妈见我神出鬼没般地突自站在跟前,她很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脚下尚未站定,因见她一脸茫然地惊诧道:“小姐!天色尚早。看你今天这身装束,这是究竟要去哪里?”

        “我——我打算今天回去看看妈妈!”经过再三努力,我才终于鼓足勇气向她欲言又止地道。

        “小姐,你终于茅塞顿开,肯冰释前嫌了!”柳妈由衷地望着我,顿时喜极而泣。

        “太太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避开她哀怨的眼神,默默地垂下头,不冷不热地问。

        “太太已在医院疗养多日,看情形病势已有好转。小姐大可不必堪忧过甚。”柳妈勉强地在脸上堆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温婉地对我道。

        “如此便好!”我欣慰地对她笑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满脸倦意,想必昨夜一定没有睡好。”

        “昨晚,我陪咱们太太通宵达旦整整聊了一宿。叫你一说,眼下我还真有点范困。”柳妈精神倦怠,筋疲力尽地说话间,就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我随之一笑,慌忙催道:“奶妈,您赶紧回家休息。不然,改日您又要闹眼疾了!”

        柳妈竟逞强地道:“我还撑得住。既然你说要去探望太太,索性我就舍命陪你一起去吧。免得你路上大费周折。”

        “不用了,奶妈。”我慌忙推脱,“您家祖铭姑爷已经将地址告诉我了。您不用监视我。您只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去医院探望太太的。”

        说话间,刚好迎面车道上跑来一位拉车的师傅。于是我随即向他招招手,车子稳健地在我身边慢慢挺住。柳妈小心翼翼地扶我在车上坐稳,她突然红着眼睛语重心长地交代道:“小姐不必担忧姑爷,家中有我照管,你就只管安心地多陪咱们太太多住些时日。”

        “知道了!您赶紧回家休息吧!”说话间,车子竟不知不觉中走远了。

        按照祖铭提供的详细地址,我在天主福音医院里很快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母亲所往的那间特护病房。

        我提着一兜母亲生平最爱吃的水果讪讪地突自站在病房门外。不知怎的,我倏地变得格外紧张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见到她又该说些什么。正暗自踌躇着,突然听到一阵尖锐刺耳的格格笑声从病房虚掩的门缝中时断时续地传来。

        浓重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踮起脚从房门上的玻璃窗子偷偷望去。只见母亲正襟危坐在病床上前俯后仰正笑得十分开心。她周身众星捧月般围满了人。有李妈,辫儿,小蚕,曹叔,还有一个正自背对着我的身影。她究竟会是谁呢?这么眼熟!好久,我终于听到她说话了,原来竟是我多年未见面的唯一的姑妈——曹翊君。

        翊君姑妈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胞妹,她比我大六岁,是祖父的遗腹子。

        母亲亲手将她同我一起抚养成人。母亲亦算是她的嫂娘了。不过尽管如此,但翊君姑妈却从来没有感激过母亲。因为我母亲生怕她的母亲日后挣夺曹氏产业,更怕她母亲年轻耐不住闺中寂寞,给曹氏家族蒙羞。为了以绝后患和夜长梦多,在祖父刚刚过了头七的第二天,母亲便和族中的长者经过一番慎重的商议后,痛痛快快地给了她母亲一大份应得的财产,便让其另嫁他人了。

        翊君姑妈的母亲是祖父的下堂妾。按照族中规矩,如果祖父没有特意立下遗嘱,她是分不到曹家任何财产的。尽管如此,但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她狠心赶出了曹家。

        后来,我同翊君姑妈一同长大。虽然母亲并没有丧尽天良地苛待她,但终身幸福自己是万万做不得主的。经过母亲屡次精挑细选和棒打鸳鸯,使其早先于我嫁入豪门。一入豪门深似海,身不由己的翊君姑妈曾经向我吐露心声,坦白她过得并不幸福。即便是腰缠万贯,嫁了自己不爱的人,怎么能够感到幸福呢!

        说白了,她同我一样,无形之中都做了母亲生意场上必胜的筹码——

        触景伤怀,不知不觉中,我早已泪流满面。

        谁说她病得很严重?想来想去没有人啊!是我!是我一厢情愿地一直在神经错乱地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要那么神经质?要那么猜测?要那么自作多情呢?谁说她过得并不快乐?刚才她笑得不是很开心吗?她有那么多人陪着,难道她还会不快乐?

        如今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得苟活于世,还不都是拜她所赐。曹婉淸!你就赶紧离开这里吧!你就不要在这里自以为是地自作多情了。没有你的存在,其实她同样过得很快乐!

        听着病房里那不绝于耳的阵阵笑声,我五味杂陈地将手中的水果重重地丢进楼梯口的垃圾桶。愤然转身,扬长而去。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直到看着太阳已慢慢转西,我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走回家去。

        “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柳妈见我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自小患有恐医症和洁癖,你是知道的。我能在医院里呆得下去吗!”我扳着冷脸,佯装忿忿不平地道。

        柳妈和祖铭面面相觑地看着我,瞬间两人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偷偷望着他们怪异的表情,我顿时亦心虚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自从我和祖铭结婚后,何家的生意如荼似火地日趋兴旺。为了家族中的企业将来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和管理,公公何邵鑫决意要送祖铭去日本专修为期两年的企业管理课程。为了大局为重,我不得不忍痛暂且放下儿女情长,让祖铭安心离开。

        转眼间的功夫,祖铭赴日的日期便要到了。我和祖铭忙得简直不可开交。除了每天陪他一起外出奔波办理出境手续和购买他赴日后用的日常生活用品之外,我还要猫在家里慢慢给他细细收拾随身携带的行李。

        经过几日我费尽脑汁地精心置备,行囊终于置办齐备。看着自己亲手为他准备的大箱小包的装裹,我突然感觉自己格外失落。亦许是日久萌生的爱意,让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和恋恋不舍。

        前日,公公何邵鑫终于批准祖铭在家带薪休假。以便他在家好好养精蓄锐,整装待发。然而,祖铭却一刻亦不肯消停。他晚上不是带我去外滩看夜景,便是乐而不疲地带我一起去吃‘卤固屯’的大梁骨;白天不是带我去影剧院看电影,便是带我一起去郊外游山野炊。跟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让我霍然感觉到世间竟有如此之多好玩而又美妙的东西。简直应有尽有,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这天下午,我和祖铭刚刚外出回至家中。熟料,辫儿竟气喘吁吁地后脚一路疾步跟进来。见她神色惊慌,面色惨如白纸,我顿时感觉自己忐忑不安地心脏,仿佛一下便跳到了喉咙口。这个时间段,她应该陪在母亲身边午休才对,怎么会贸然跑到何家来呢?

        “小姐!太太她——”在我惊慌骇然之余,尚未回过神来,辫儿竟泪流满面地突然一把捂住嘴未语泪先流。

        “太太她到底怎么了?”我见此情形,浑身一阵痉挛,顿时心如刀绞。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地将我笼罩。

        “太太她——”辫儿一急,整个人竟瞬间瘫倒在地。

        “太太她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我心急如焚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猛烈地摇撼道。

        辫儿表情痛苦地挣扎着努力缓过一口气,突然一把抱住我失声痛哭,“太太——太太她过世了!”

        “你说什么?”我顿时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许久竟没能回过神来。心中难言的伤痛和颤抖是那斩不断的母女情,是血缘,是天性,是恨,亦是爱——

        “怎么会这样?”祖铭闻言亦大吃一惊,“你们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们一声?”

        “是啊?”柳妈痛苦万分地闭上眼睛,泪雨婆陀地道,“即便是太太大病垂危,但在她弥留之际,你们亦总该提前打声招呼的!”

        “不是的!医生说——”辫儿突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欲言又止地任凭泪水滂沱而下,“医生说太太是自杀!”

        “自杀?”我惊恐万分地瞪大眼睛,强忍着心中剧痛,不肯相信地盯住她,“谁说的?不会的!像她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傻事呢?”

        “太太她承受不住病痛的折磨,今天上午她趁我和李妈不注意竟把二百多片安眠药一股脑地全部吞下。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太太她已经奄奄一息地不行了!”

        “病痛的折磨?”我再亦控住不住地泪流满面,“什么叫做承受不住病痛的折磨?祖铭和柳妈不是说她患得只是普普通通的肺炎吗?肺炎怎么可能会这么严重?你们肯定是在撒谎?你们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小姐!”柳妈突然携了一把泪,竟言不由衷地对我道,“事已至此,我们亦没有必要再瞒着你。其实太太春上就已经查出恶性肺痨。她怕被你知道了难过。她更怕这种极具传染性的病给你带来困扰。为了你的健康安全起见,她不让任何人告诉你。因为她知道你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即便是她念你如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她还是强忍着坚决不让我们告诉你。她原想自己能在油尽灯枯之时,远远地再看上你一眼亦就死而无憾了。可谁曾想——”

        “奶妈,我求求您不要再说了!”柳妈一番肺腑之言,像是锋芒毕露的利刃,刀刀致命地狠狠捅在我的心上,然后将我一片片一刀刀活生生地剥离。那种锥心蚀骨的钝痛,让我再亦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对了,小姐!还有——”辫儿突然如梦初醒地向我摊开手,原来是一张已经被她揉捏得破烂不堪的纸团,“是李妈发现然后交给我的。说是太太留下的!”

        我闻言,慌忙一把抢了过来。泪雨朦胧中,我已看不清那纸张上母亲娟秀的字迹。我看到的仿佛只是母亲那许多张正在冲我微笑的面孔。

        我哆嗦一团的双手颤巍巍地勉强捧住信笺,母亲那温馨的呼唤渐渐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淸儿!妈妈用千言万语向你说声对不起。不管你能否原谅妈妈,我只求你今后一定不要再做傻事。你今后务必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请你原谅妈妈的不辞而别。我虔诚的希望你和祖铭能够携手一生,白头偕老!

        母亲句短情长的只字片语,像似万箭齐发一样,瞬间洞穿我的心房。我被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突然吓傻了。我紧紧捏着信笺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中突然攥成一团。我拼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信笺攥在手中,以至于我修长坚硬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肌肉里,顿时鲜血直流,却亦不觉得疼。

        良久,我才终于呆若木鸡地从锥心蚀骨的钝痛中慢慢缓过神来。然而,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像突然离弦的弓箭一样飞出家门。

        当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母亲的灵前,我所目睹的是母亲那张早已冰冷僵硬的脸。她静静地躺在正厅花海中央的棺椁中,面部略带微笑,神态仪容看起来很是安详,就好像和平时睡着了一样。

        难道母亲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吗?时至今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多么希望这能够是一场困顿而又让人庸人自扰的梦境,而做这场梦的人永远沉睡而不要醒——

        李妈见我神情呆滞地站在母亲灵前伤感难过得再亦动弹不得。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前来望着我,瞬间泣不成声:“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咱们太太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殁的。是我和曹叔给她穿上的她黄金入柜的衣裳,亦是我和曹叔亲眼看着她咽下的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太太驾鹤西去之时,她心愿未了地还在一直牵挂着你。她痛苦万分疯狂般地呼喊着你的名字,一直到她渐渐不省人事,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太太她的确很想你!”

        李妈言简意骇的一番话,无形之中犹如一把无情犀利的长鞭,带着无限的痛惜和埋怨狠狠地抽打在我已无力招架的躯体上。顿时让我脚下一软,一个趔趄险些当头栽倒。我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得犹如上了被凌迟处死的绞刑。内心深处的愧疚与自责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妈!您为什么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来惩罚我?”我后悔莫及地顿时跪在母亲灵前,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我狼狈不堪地趴在她的棺椁边紧紧地握住她那冰冷而僵硬的手,满腹的千言万语像棉絮一般突然堵塞在我猛烈此起彼伏的胸口,追悔莫及的眼泪宛如抛沙一般,顺着我尖削的脸颊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下——

        母亲自杀身亡的消息,一夜之间在上海势如破竹般得传开。各家知名报社激烈地争相转载报道。什么‘一代商娇陆振瑛’,什么‘女强人陆振瑛的一生’,诸如此类的话题瞬间闹得整个上海满城风雨,妇孺皆知。

        后来,我寸步不离地在亡母的灵前为其守灵尽孝过了头七。我一直在不停地反思,母亲一生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但她为了我的生命健康却理智的放弃了她临终前一直想见我一面的念想。还有她和祖铭柳妈诸人串通一气善意的隐瞒和谎言。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一败涂地,一无是处。原来母亲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冷血和无情。其实,至始至终她一直都在深爱着我。她舔犊心切,只不过和别人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母亲入殓那天,她的委托律师张先生如期来到‘曹寓’。他悲痛万分地将母亲生前准备好的遗嘱交到我的手中。我捧着那份似有千百斤沉重的遗嘱,本以为早已流干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再次悄然滑落。母亲那栩栩如生的影子,宛如死而复生般地油然出现在眼前。我没有再悲痛欲绝地哭出声来。我只是浑身不寒而粟地在瑟瑟发抖。是我的心在不停地哭泣,在疯狂般地呐喊:“妈妈!其实我亦很爱您!我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恨过您!”

        张律师见我身心俱灭,痛不欲生地一直不停地隐忍哭泣。他沮丧无奈地摇了摇头,万般沉重地安慰我道:“这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曹小姐请节哀!我知道陆女士的突然离世让曹小姐十分哀痛,但我想我还是有义务把遗嘱的详细内容告诉你。陆振瑛女士遗产大约八千六百万,包括动产和不动产。北方山东的一千二百亩田园及房产,还有上海杭州等地区共十六家纺织厂,皆以低至七层的价格已转卖给何氏集团总经理何祖铭先生。付款已以现金的形式一次性汇入曹婉淸小姐的户头。陆女士所有的现款及存折还有她生前所住的房子都归曹婉淸小姐所有。最后还有一条很特别的条款,就是陆振瑛女士将所有的名贵首饰无条件的赠送给曹婉淸小姐的乳母柳氏及李妈曹叔辫儿小蚕五人。最后,陆振瑛女士已郑重声明解散她生前所有生意。曹小姐,等大殓过后,我马上就替你们办理财产继承的手续。你亦不要太过悲哀了,保重身体要紧。”我含泪轻轻地点点头,冰冷颤抖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突然握紧了那份如千斤般沉重的遗嘱。

        母亲她就这样惨烈悄无声息地走了。虽然她给我留下了家财万贯,但亦给我留下了永世无法弥补的遗憾。“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焗成灰泪始干”。母亲亦俨然如此,她努力拼尽了一生全部的气力,用世间最伟大最温暖的母爱小心翼翼地呵护陪伴了我一生。直到她大病垂危已经踽踽独行在生命的尽头,她对我这种感情至深和圣洁无法超越的母爱,以及千方百计的着想和无怨无悔的付出,依然经久不衰乐而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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