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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清晨


裴燃睡眠浅,兼做噩梦,翌日天蒙蒙亮就醒了过来。

        隐约听见楼下响起引擎声,小心翼翼携着清晨的雾气慢慢远去,不知是不是贺照群。

        她强迫自己再睡几个小时,闭眼皆是翻来覆去的扭曲画面。她不敢再睡,只好又匆匆醒来,此时不过八点。

        简单洗漱过后,她在小阳台的海棠花下迷迷糊糊坐了一会儿。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声地复习起某段旋律。漫无目的流淌的时间,还有波光粼粼的海与花园,适合萨蒂。

        不久后下楼,贺照群果然不在,但庭院里有一个陌生少年,十五六左右,清瘦纤细,穿着简朴,正弯腰给不知名的花树剪枝。

        贺一鸣在他旁边的草坪上抱着德牧的脖子打滚,见她下楼,乖巧又害羞地挥手问好。

        裴燃走过去帮他摘掉脑袋上的草屑,将手腕上的儿童表摘下来还给他,跟他说谢谢。

        “这个,送给姨姨,阿爸给我买新的。”贺一鸣一边说,一边重新替她戴回去,还撸起卫衣袖子,高调炫耀自己的新表。

        裴燃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这两款到底有什么不同,但还是郑重地竖起大拇指,夸了一句“很酷”,并赶在贺一鸣热情演示夜光功能之前问道:“你阿爸呢?”

        贺一鸣回答说:“阿爸去给太奶奶送早饭。”

        他吐字发音有轻微障碍,裴燃同他讲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每天都去吗?”

        “是呀。”贺一鸣说着说着又滚在地上,“每天早上都去的,有时吃过晚饭,也带我去,我给太奶奶讲故事。”

        裴燃蹲下身,怜惜地捏了捏他脸蛋,岔开话题道:“你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今天礼拜日,等阿爸回来,就去棋院!”小家伙看起来好快活,小小欢呼一声,起身抖落草屑,带着德牧跑进屋去。

        裴燃跟在后面,刚迈进门廊,就见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姨端来餐点,好声好语地招呼她:“裴小姐醒得这样早,阿群还同我讲你会睡到中午才醒呢,刚刚没来得及煲粥,着急热了一笼蒸饺,你先将就吃些,垫垫胃吧?”

        裴燃愣了愣:“您是?”

        阿姨神情格外腼腆,说自己是这里的帮工,姓梅,让她也随贺照群喊她梅姨。

        回瞻淇岛的这几天,见的人比之前几个月加起来都多,裴燃仔细记住她的容貌名字,又乖巧道过谢,这才接过餐具落座。

        饺子是玉米猪肉馅儿,一枚枚小巧精致,皮薄馅嫩,应该是手工擀的,吃起来新鲜味美。

        梅姨还给他们一人打了一杯果汁,贺一鸣晃着腿坐在对面,督促她快些吃,吃完好陪他再下一回棋。

        裴燃逗他,故意吃得慢吞吞,还时不时喂他几口。

        梅姨在不远处拖地板,裴燃余光看见她忙碌的身影,突然留意到她握拖把的左手缺了一根尾指。

        贴着掌心齐根断开,断面平整,像痊愈已久的旧伤。初时没发现,大概是因为她的动作实在非常自然,与常人无异。

        裴燃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得她长得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么想,便这么问了。

        得到的回答出乎意料。

        梅姨停下清扫的动作,有些拘谨地直起身来,对她笑了笑:“我以前在你爸爸厂里做过工,你可能不记得了。”

        裴国平生前,曾趁着改革开放之风,承包下东岛一处船厂,主营小型渔船制造、修缮等业务,早期趋势向上,规模急速扩张,营收十分可观。只是后来出了意外,事态难以回转,裴国平迫于无奈将工厂转手让渡,从此人生一蹶不振。

        “好多年啦,当时你去厂里玩,我还抱过你几回呢。”梅姨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话囫囵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发皱的围裙,“不过裴小姐当时年纪小,应该都不记得了……你慢慢吃着,我上去替你收拾房间。”

        裴燃反应过来,拦了一下,让她不必费心。

        “裴小姐莫要客气。”梅姨连忙摆手,一时语速变快,带出些许温软熟悉的方言腔调,“拿钱干活,本份差事。之前店里歇了几个月,我每日只帮忙照看小娃娃一会儿,阿群还照样发工钱,我已是良心不安,今日总算能忙活起来,若还躲懒,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既这样说,裴燃便不好再推拒,只好又道一次谢,轻声道:“那梅姨也不用同我客气,以后叫我小裴就好。”

        梅姨赧然点头,遥遥往外一指:“那边那个是我崽,海生,平日里随我过来照料这里的花花草草。”

        指的是庭院里的陌生少年。

        他看起来格外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说话似的,仔仔细细修剪完枝桠,又逐片逐片擦去绿叶上的灰尘。

        梅姨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几秒,等他自己意识过来面前有人,这才拍了拍他肩膀,向他比划一串手语,随后一起望向裴燃。

        海生的笑颜与他母亲很像。

        温和、腼腆、怯生生地,犹如早春被折断的植物根茎,两只手无处安放,惟有紧紧握住衣摆的边缘。

        梅姨有些拘谨地向她解释:“我崽耳朵听不见,但勉强识字,我若一时半会儿不在,裴小姐有事尽管找他,什么杂活他都能干的。”

        裴燃看着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吃过早餐,裴燃蹲在地上,隔着三米开外与串串大眼瞪小眼,贺一鸣在外面摆好了棋盘,奶声奶气央她过去。

        裴燃假装眼睛往屋顶瞟,手试探着向前伸,几乎是立即收到一声凶巴巴的警告,她动作利索地缩手起身,几步小跑扎进庭院的绿意里去。

        无段对无段,一盘棋从开始到终局,满打满算不过半小时。

        不过倒也比上一回有长进,起码不是被一路压着打,前期勉强算个有来有回。不枉裴燃昨夜恶补教学视频,连下几盘人机局。

        贺一鸣兴致很足,还会自己复盘打谱。

        裴燃搂着德牧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半晌,问他:“这么喜欢围棋吗?”

        贺一鸣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抿住嘴唇。

        裴燃捏了捏他鼓出来的脸颊肉,问他为什么。

        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完全坐不住,尤其是要学些什么的时候,一心只挂念着到处晃荡玩闹,跟着贺家兄弟打游戏、踢足球。

        “可是阿爸,不让我踢球。”贺一鸣仰着脸,中间停顿片刻,好似在思考应该怎么表达。

        “被球砸到,会听不见,充电也没用。”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下棋,不用说话,听不见也没关系。”

        裴燃没料到这样的答案,看着他后脑勺上的贴片,心口微微发闷,懊恼自己不经大脑,多此一问。

        但贺一鸣看不出有多沮丧,说完,就又低头研究他的棋局去了。

        在裴燃过去乏善可陈的与小朋友共处的经验之中,并没有找到足以应对此种状况的方法,最后她犹豫许久,只能于事无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夸他下棋很厉害。

        以后会越来越厉害。

        贺一鸣冲她笑了笑。

        像反过来安慰她。

        机动车引擎声在近处响起的时候,裴燃以为是贺照群回来了。

        但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

        她松开德牧,站起来扒住围墙往外看,发现动静来自坡道尽头的一辆厢式小货车。

        蒋薇其将车驶出车库,倒停在门前,随后轻巧落地,打开尾箱,开始一趟趟地用拖车将屋内的纸箱往车上搬。

        她今天仍是素面朝天,穿一身黑色运动套装,袖子捋至肘间,露出线条干练的手臂,及肩短发随意绑在脑后,显得沉静又清爽。

        裴燃观察半晌,发现纸箱好似源源不绝,而蒋薇其只有一个人。

        “蒋小姐!”裴燃努力垫起脚,朝上挥挥手,冒昧吸引她的注意,“需要帮忙吗?”

        蒋薇其人还在货厢里,此刻一手扶住车顶,一手擦汗,微微惊讶地顺着声音往下坡看。

        “啊,不用,我……”

        “我这就过去。”

        裴燃转身往外走,刚迈开两步,怕蒋薇其尴尬,又回头抱起贺一鸣。

        “我刚刚陪你下棋了。”她哄他,“现在换你陪我。”

        贺一鸣懵懵的,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棋子,紧紧贴住她的肩膀,生怕被颠下去。

        与贺照群家平坦的地势不同,蒋薇其的家依附山势,立于悬崖斜坡,再往上就没有居民建筑了。山石盘曲嶙峋,道路渐窄,峰顶是一座被绿意包围的亭阁,清幽僻静,是不错的登高观景点。

        看得出来这处屋舍初建时甚是费心。一幢精巧的尖顶楼,屋顶由竹子围合而成,朝向道路的一面以红砖堆砌,朝向大海的一面则是全幕玻璃,屋旁栽满高大乔木,视野藏于茂密树影里,开阔又隐蔽。

        庭院里还挖了两个圆形拼合的游泳池,大小深浅不一,皆干燥闲置着,小的那个错落摆放许多花盆,各色多肉及花蕊恣意生长,形态闲散。

        贺一鸣跳到地上,哒哒哒冲过去抱住蒋薇其大腿,奶声奶气喊她“婶婶”。

        蒋薇其笑意盈盈地揉他脑袋,说忙着呢,让他自己去旁边玩,渴了进屋找酸奶喝。

        走到近处,裴燃反倒显得拘谨起来,大拇指摩挲着颈侧,解释道:“我见你一个人。”

        “其实一个人也能应付,都是些杂物,不沉。”蒋薇其语调柔和,“但还是谢谢裴小姐好意。”

        “不客气。”裴燃放下手,态度随之变得坦然,“叫我裴燃就好。”

        蒋薇其从善如流:“我虚长你三岁,你也直接唤我名字好了,显得我也年轻些。”

        裴燃没问她为什么知晓自己的年龄,只点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搬,运转快速,效率显然更高。

        裴燃看起来瘦削,但因为要支撑整个演奏会,体力管理其实远远高于一般女性,即便休息许久,运动的习惯也没有太大改变。

        况且这些东西的确不沉。

        “都是外界捐赠的音乐和体育器材,还有借阅室的书架和几箱书……这些你留给我搬吧,不要勉强,小心伤着手。”蒋薇其在货箱里调整物品摆放位置,以便腾出更多空间。

        裴燃不以为然,说自己没那么矜贵,还开玩笑似的秀了秀肱二头肌。

        蒋薇其神情却很认真,接过她递来的纸箱,轻声劝道:“弹钢琴的手,还是格外仔细些才好。”

        裴燃看了她几秒,弓身准备搬起下一个纸箱,长扁形状的封口,侧面写着“升降式通用电子琴架”的印刷字体,正面则用马克笔手写“赠予——瞻淇岛春拂学校”。

        裴燃手指划过这长串手写字,心下一动,抬头问蒋薇其:“你在这间学校工作?”

        蒋薇其颔首说“是”,又说:“寄件人填错地址了,快递小哥也没沟通,直接就丢我门口,搁置到今天放假,才有时间搬回去。”

        裴燃问:“怎么不让贺照群搬?”

        蒋薇其脸颊红扑扑的,抹了一把额汗:“小事情,用不着麻烦。”

        屋里还剩几件乐器,蒋薇其还在车上忙活,裴燃自己拖了拖车进去搬最后一趟。

        与外表的光鲜饱满不同,建筑的内部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寂寥与空旷。

        整个空间打通至一览无遗,家具及装饰却寥寥无几,连最基础的电视和沙发都没有,更遑论其他。

        搬走堆积在门廊的最后几个纸箱,这个家变得更加简洁、静止,也令穹顶这盏半明半暗的华丽吊灯显得更加突兀。

        透过毫无遮挡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直面大海,它被窗口完美地框住,犹如一幅无人问津的廉价印刷画。

        裴燃意识到自己不该独自在此久留,亦无意窥探他或她的过往,随即加快脚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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