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释怀

小厨房里传出一阵响动，骆香茗回头望去，看见何氏拄着拐棍从门里走了出来。

        “阿妈，怎么起这么早？”骆香茗连忙迎上前去，看见何氏手中冒着热气的汤碗，当即就是一怔。

        将手中温热的汤碗递与骆香茗，何氏慈爱的说道：“累了一夜，咱们阿香定然也饿了吧？阿妈眼神不济，做的东西可能不怎么合你的胃口，但也要多少吃一些。只有肚子饱了，做事才会有力气。这一大家子人，可都指着咱们阿香照顾呐！”

        将汤碗放在一旁石桌上，骆香茗搀扶着何氏坐下，脸上挂着柔静的笑容：“阿妈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相互照顾都是应该的。若说起来，是我更应该感谢你们才是，若不是大家对三个孩子这么照顾，他们也不会过得这么开心。”

        何氏仰头望着天际，苍老的面容上闪现一缕柔情，目光深邃而悠远：“记得当年我遇到四郎阿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那日我因做错了事，被主人家赶到地里做了一夜的农活。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大清早拖着满身疲惫往家里走，半路不慎又丢了一只鞋。回家的那条路上长满了刺藜，我光着脚没走几步，脚心就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那条回家的路实在太长了，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种绝望的感觉，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何氏梳理着鬓边灰白的头发，姿态娇柔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就在那样令人绝望的时候，他阿爹就出现了。他身上披着晨光，满脸笑容的对着我伸出了手，对我说：脚很痛吧？我送你回家。”

        “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是给人家当牛做马的命。自从遇到他爹之后，头一次知道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是什么滋味。他给我赎了身，承诺要照顾我一辈子，我就义无反顾的跟了他——可就在我生下阿四的那一天，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冲到家里，砸了家具，泼了一地的狗血。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有了妻室的。”

        谈及往昔，何氏不胜唏嘘。与牛四阿爹的那段往事，或许是她心头最重的伤。所以哪怕被牛家大娘子指着鼻子臭骂，亦或者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她从未对人提及半句。半生走来，何氏背负的愁苦实在太多，人人都当她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却无人知道，这个泼妇又是如何一步一步举步维艰的活到了今日。

        骆香茗心中触动，疼惜的握住何氏的手：“时至今日，阿妈可后悔认识那个人？”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何氏沉默一瞬，笑着与骆香茗说道：“若不是遇到了他，我或许早不知死在了哪个旮旯山坳里了，更不会有阿四这么个孝顺儿子。人这一辈子，谁还没遇到过几道坎呢？咬咬牙迈过去，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坚强。什么时候你再回头看过去，就会发现那些挡在心里的沟沟坎坎，也不过就是一块硌脚的石头罢了。”

        何氏语中意味深长，骆香茗低垂着眼睫，无声之中红了眼眶。何氏便将她拉到怀中，一只手轻轻抚着骆香茗柔顺的长发，长叹道：“咱们阿香啊，可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是那姓言的没有福气，他配不上你。咱们不伤心，以后定能遇到更好的，能把你捧在掌心里呵护疼爱一辈子的——便是他娶了当朝公主又如何，都是被养成了娇惯性子的，哪里有咱们阿香这般贤惠呢！”

        自收到言如许休书那日起，骆香茗这心里始终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她不想让两个孩子没有父亲，又怕旁人知道了会嘲笑她无能。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揉搓那封休书，直将一张纸揉搓的遭烂，却仍旧发泄不出心中这股郁结之气。

        直至被何氏搂在怀里，眼泪便如同汹涌的洪水，奔流不息的涌出了眼眶。骆香茗将整张脸埋在何氏的衣服里，呜呜咽咽悲悲切切的痛哭了一场。这一刻仿佛风声都停了下来，唯能听见女人细柔的哭声。

        直至将心里那股汹涌的情绪全部都发泄出来，骆香茗有些不好意思的推开何氏，擦着眼泪羞怯的说道：“让阿妈见笑了……”冷不防侧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竟然站了四个人。

        两大两小四个汉子，除了还在生病的三郎，家里的人算是都到齐了。

        莫琼挠着头，有些笨拙的安慰道：“阿香你别伤心，有我们在呢，我们会永远陪着你。咱们不要言如许那个混蛋，以后阿兄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

        亲耳听见自家娘亲那一席话之后，牛四的眼睛也有些发红，满怀内疚的说道：“以前是俺不懂事，你们大家都放心，以后俺也会好好的，努力挣银子养活大家。”

        莫江离走过去搂着骆香茗的肩膀，语气稚嫩的安慰道：“阿离也会多多的帮舅母干活，等舅母老了，阿离要给舅母养老送终。”

        牛四宠溺的拍了江离一巴掌，笑骂道：“小傻子，你舅母正当韶华，指不定哪日还得给你找个舅父回来呢，这时候说什么晦气话……咱家人这么多，还是先想想怎么给叔父们养老送终吧。”

        一句话引得骆香茗破涕为笑，苦闷的情绪立时消散了不少。骆香茗擦干眼泪，心情坠坠的望着二郎，生怕这孩子闹脾气跟她要爹。哪知二郎却是个心大的，眨巴着大眼睛望着骆香茗：“娘，二郎肚子饿了，想吃鱼鲜拌饭。”

        未曾想竟然是这样出乎预料的一句话，牛四乐的险些直不起腰来。爱怜的捏着二郎的小脸问：“你阿爹都跑了，还有心情吃饭呐！”

        二郎却是一脸的无辜：“三郎说那样负心薄情的阿爹，不要也罢。免得以后跟着沾染了坏名声，让人家指着脊梁骨骂一辈子，那才叫倒霉呢。”

        却原来是三郎早慧，察觉到娘亲情绪有异，便让二郎偷着将休书翻了出来。言如许寒窗苦读的那些年，三郎耳濡目染的学了不少知识，如今不过才五岁半的年纪，却早已经识得许多文字，将那休书上的内容大致看过一遍，绷着小脸与二郎说道：“阿爹背信弃义，实非君子所为，这样负心薄性的人，我们不要他当爹。”

        二郎性格粗憨，日常只知吃喝，遇到大事一律都听三郎拿主意。他说不要这个爹，二郎便毫不犹豫的点头应承道：“那就不要爹，我们只要娘亲。”

        将休书偷偷塞回骆香茗枕头底下，两个孩子只装做无事发生，用一颗稚嫩的心灵默默守护着娘亲的自尊，虽不曾有过半句安慰，却又懂事的令人心疼。

        骆香茗一颗冷飕飕的心被众人捂得暖暖烘烘，吃过早饭后，又回到房间里守着三郎。望着自己儿子苍白稚嫩的小脸，心中又酸又涩，又觉得有几分安慰和开心。三郎似有所察觉，疲惫的睁开眼睛，双目中一片清明，哑着嗓子说道：“娘亲可是开心些了？”

        惊讶于这孩子的敏锐，骆香茗亲了亲他的小脸，笑着安慰道：“多谢三郎体恤，娘亲实在是开心的紧。”

        三郎点头，老成持重的说道：“娘亲开心就好，我和二郎会一直守在娘亲身边，将来考取功名，定给娘亲挣个诰封回来。”

        小小孩童的稚嫩话语，骆香茗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三郎早已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要平步青云，亲手将那个负心的爹拉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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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山万万不想不到自己竟有这般倒霉，刚到了青义县就被指派给旁人使唤——还是个他极看不上眼的人。比起自家王爷那高坐云端的身份，莫琼就像扎在地里的一棵草根。他好歹是王爷的亲随，身份也算金贵，让自己低声下气的听从一个草民的使唤，着实心里有些怄气。

        清早出了衙门，远山特意找了个僻静的茶馆坐了半日，直到日头高悬，这才不慌不忙的往港口走。此时的码头却是热闹，几十个人挤挤挨挨的站在岸上，对着湖里一艘大船指指点点。

        远山分开众人走到里面，寻找半天都未瞧见莫琼的身影，强忍着不耐烦询问旁观的路人：“劳驾问一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指着湖中心一艘二层的商船与远山说道：“那不是么，货船吃水太紧，抛锚了。”

        远山抬眼仔细观望，发现那货船抛锚的位置实在凑巧，不偏不倚正好堵在了要塞地段。昨日因为巡检司的人不在，码头上的把式愣是没敢将船只放行，大大小小十几艘船挤作一团拥堵在港口，今日叫这艘货船一堵，港口彻底被封死。外面的船只进不来，里面的船只又出不去，直将船老板急的跳脚，有几个脾气暴躁的，站在甲板上抻着脖子直骂娘。

        那些人话里话外牵连了自家王爷，远山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二话不说跳到甲板上，抬脚便将骂人的汉子踹进了盘龙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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