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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随它去吧


安以德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那天下午,他思想斗争许久,决定直接去南郊别墅。

        女佣直接告诉他,夫人在家,但不见客。

        他递上名片,不是为了提醒樊雅。他相信她不至于忘了自己。他是为了引起女佣的重视。

        他清楚不少豪门家里的佣人都有以貌取人的习惯。

        他穿得可不咋样,这两年忙着生意,人也比以前邋遢,皮鞋上总是落着灰尘,鞋尖堆积的褶皱像八哥犬的脸。

        女佣仔细看了看名片,说了声,“好的安总,请您在客厅等会儿。”然后拿着名片上楼了。

        安以德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客厅。

        距离上次酒会已经过去两年,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些许落寞的气息,到处都静悄悄的,让他想起某些历史博物馆无人问津的巨大展厅。

        楼梯上响起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女佣回来了。

        “安总,夫人请你上楼,她在小客厅见您。”女佣恭敬地说。

        安以德忙站起身,朝楼上走去。

        小客厅位于三楼走廊尽头,三面都是凸向外面的弧形窗,悬着薄如蝉翼的白纱帘,窗下是一排精致的白色布艺沙发,整体风格浪漫而雅致。

        安以德环顾四桌,在沙发上坐下。

        女佣端了两杯热茶放在茶几上,随后离开,临走故意让客厅门敞开着。

        客厅内有三扇门,一扇通向走廊,另一扇虚掩着,透过门缝,安以德看见里面的大床,知道那是樊雅的卧室,也就是那次酒会他无意中偷听到的夫妻对话发生地。

        还有一扇门紧闭,里面传出水流声,想来就是卫生间了。

        他注视着,不安地等待着,利用最后的几分钟想象着樊雅此刻的样子。

        应该十分憔悴吧,那种病是对精神的巨大折磨,尤其女人,堪称无情的摧花之手。

        他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如果樊雅不再是他心中的模样,而是变成一个形容枯槁的苍老女人,神情呆滞,声音粗沉,他该如何面对?

        他开始后悔这样冒然前来。想来她定然也不愿意将自己来不及修饰的面孔展现在他面前吧。

        然而,已经晚了。

        卫生间的门从里面无声拉开,樊雅出现在他面前。

        “你来啦。”她说,声音依旧轻柔,透着一丝慵懒。

        慵懒永远是女人性感美的主要特征之一。安以德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

        从什么地方读到的?他想不起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他柔声说,“最近还好么?”

        她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微微歪着头,无力地笑着,“你看到了,我还活着。”

        安以德不安地笑笑,立即意识到不该笑,也不好笑,于是绷起脸。

        “胡说啥,你当然要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他认真地说。

        樊雅默然不语。

        寂静中,他听到她的呼吸声,轻柔,缓慢,就像那次的酒店之夜,她柔顺地躺在他怀里,吐气如兰。

        而今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然而不知怎么,他有种一切恍若隔世的凄凉感。

        他注意到她的头发长了许多,松散地落在肩头,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丝毫没有生病的迹象。

        不过,他还是喜欢她一头乌黑短发的模样儿,给人一种格外标致的生动感,像只娇媚狡黠的小黑猫。

        “别总在家里闷着,尽量出去散散心。”他说,瞥了眼客厅门口,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一个地方,湖景不错。”

        樊雅摇摇头,“不了。谢谢你。我哪儿都不想去。”

        “那么,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偶尔过来看你吗?”他试探着问。

        樊雅默然凝视着他,过了会儿,慢慢地说,“你不担心被人看见吗?要知道,眼下这儿可不比从前。不少人急着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

        安以德想起有关柯鄞赫限制出境的传闻,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经常回来吗?”

        樊雅摇摇头,“很少。”

        安以德沉思着,依旧感觉不妥。

        这么一来他成什么了?女佣该如何看他?万一被哪个新闻媒体抓拍到照片,一旦妻子得知,又该怎么想?

        他想起酒吧里柯鄞赫冰冷的眼神,针锋相对的犀利嘲讽。

        安以德并没输给他,然而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永远也不可能赢。

        两人坐在小客厅,低低地说着话。

        实际大部分时间是安以德说,樊雅只是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听着。

        有时,她显然没在听他说什么,心思飘向别处,他看得清清楚楚,却装作毫无察觉。

        她肯见他,已经让他满心欢喜,意味着迈出了第一步。

        一个小时后,他狠下心,决定回去。他知道她应该休息了。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拒绝她下楼送他,沿着楼梯来到客厅。

        女佣正在擦拭地面,看见他并没说什么。

        在林荫道的铁门那里,安以德遇上别墅园丁,一个看上去十分和蔼的老头,于是聊了会儿。

        老人讲述了一些事情。

        “……就是去年冬天,夫人失踪了一次,”老人说,“好像是十二月中旬,大晚上的,她穿着睡衣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在山上到处走。要不是柯先生及时发现她不见了,立即组织人出去找,她就冻死在外面了。”

        “为什么出去,是病症的缘故?”安以德问。

        园丁摇摇头。“可能是中了魔,大家都这么说。”

        安以德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心再次揪成一团。

        北方冬天的夜晚有多么漆黑寒冷,他再清楚不过。

        两年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看起来那么平静?

        回城路上,他沉思良久,做出一个决定。

        回到公司办公室,已经是傍晚七点,天都黑了。

        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信:

        小雅:

        过去的两年,我常去那家酒吧,坐在吧台前,回顾你当时的样子。

        我不知该怎样描述。可我知道,我爱你。

        相信吗?这会儿我脸发热。布满沧桑的老脸竟然会因羞愧而发热。

        因为这一生,我竟然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我矛盾挣扎了许久,最终,对你的渴望战胜了一切不安与羞愧。

        如果注定因此而坠入地狱,那就随它去吧。

        别拒绝我。我老啦,不像年轻人那样经得住折磨。

        也别逃避我。我们这个年纪,彼此多看一眼,时光就倒数了不止一分钟。

        我会尽快去看你,或者答应我,一起出去走走。

        所有罪过归我一人。

        吻你。

        安以德

        樊雅没有回信。

        安以德在不安中煎熬了一周,然后再次鼓起勇气,前去南郊别墅。

        他没像上次那样经过女佣通报,而是连大门都没进。

        他沿着覆满爬山虎的台阶,缓缓向上,朝那颗梧桐树走去。

        站在树下,他默默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小门吱嘎一开,樊雅走了出来。

        他凝视着她,等着她开口,像上次那样。他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两腿还是微微发抖。

        然而她不说话,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胸前。

        他感到衣襟湿了一大片,于是紧紧抱住她,柔声道,“别哭啦。”

        他强迫她抬起脸,仔细端详着,吻了下去。

        “不堪的是我。”他的嘴唇堵住她柔嫩的耳朵,脑海中瞬间掠过妻子布满皱纹的脸,不禁喃喃道,“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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