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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谜底


安以德不想去找柯鄞赫。

        理由很简单,没必要。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站在窗前,他望着马路对面不堪入目的废墟,忽然产生一种生死完全度外的超然感。

        妻子是否已经出国投奔儿子了,眼下也不重要,反正家产保住了。奋斗多年,总算没把家整个搭进去。

        至于其它的,说句不好听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呗。

        不知怎么,在看守所蹲了一夜后,他对樊雅的心也淡了。

        回想过去这段时间对她的思渴,以及两年前站在南郊别墅墙外的梧桐树下,望着她那张憔悴的脸,因上火而嘴角起的一大块溃疡,当时他心疼极了,简直是满腹柔情,只为换取她的开心一笑。

        她伏在他怀里啜泣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结局,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壮感。

        两年后重逢,初时碰撞的激情不亚于最初那夜在酒店,然而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如今便已经消散过半。

        不错,她在他眼中依然魅力四射,除了偶尔令他感到凄冷,为了她性情的捉摸不定。

        当她告诉他,离婚是她用举报柯鄞赫的秘密交换的结果时,安以德心里的确有些不是滋味。

        他也不懂自己是怎么了。

        她做得不对吗?她当然可以这么做,甚至应该这么做。为了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也为了让柯鄞赫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然而,他还是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废墟四周拦着隔离带,给他的感觉,仿佛里面也埋葬着他往日的所有不堪。

        那不只是一片废墟,也是坟墓,葬着他以往对人生的某些理解,某些幻想,某些不切实际的浪漫,还有某些白手起家之人常常怀有的一丝侥幸心理。

        他收回视线,躺在床上,望着屋顶。

        刘律师推测的火灾原因,安以德并非不信,也没全信。

        首先,眼下尚无证据;其次,根据安以德以往的经验,律师们大多喜欢危言耸听,不怕将事态搞大。事态大了就有钱赚,如果能吸引来新闻媒体报道,那就更好了。

        刘律师人不错,可是再好的人,首先也会为自己着想。何况安以德只是他的老客户,顶多算是半个朋友。

        如果真的是柯鄞赫让人干的,安以德认定对方在自掘坟墓。

        送他回公寓的路上,刘律师将自己所掌握的有关柯鄞赫的情况简短说了些。

        柯氏集团目前还在正常生产经营,只是失去了几个大型市政项目的城建合同。柯鄞赫变卖了几套别墅,用于资金周转。

        此外,他位于郊区的某个制药厂不知什么原因暂时停产。据说那家药厂以生产麻醉类药品为主。刘律师说了那个药厂的名字。

        至于限制出境,刘律师说的确是有的。目前官方给出的说法是,某些税务问题所致。

        安以德沉思着,忽然响起什么,打开网页浏览器,输入文字,进行查询。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妻子的电话。

        安以德任由它响着不去接,依旧盯着手机屏幕。

        几分钟后,铃声戛然而止。

        没到一分钟,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看,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迟疑着,待铃声响过四声后,他按下接听键。

        “安总,别来无恙?”柯鄞赫的声音响起。

        安以德并不意外。

        眼下,好像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意外了,就算发生世界大战,他也能安之若素。

        “柯总,真是久违了。”安以德淡淡地说。

        “有时间吗?晚上出来喝一杯。”柯鄞赫说。

        “什么地方?”

        “那家酒吧,你去过。”

        安以德想了想,“没问题。九点?”

        “九点。”

        挂了电话,安以德看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

        他沉思了会儿,从床上一跃而起,刷牙洗脸刮胡子,然后痛快地洗了个澡。

        站在淋浴花洒下,他将水温调至滚热,几乎接近他所能忍耐的极限,浑身上下皮肤发红,然后关了淋浴,回到房间,找了套干净衣服换上。

        他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自己。十几年了,他还从没如此认真地端详过自己。

        老了吗?应该有点。

        不过,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

        他对镜子里的人笑笑,感到嘴角发苦。

        十分钟后,安以德下楼,开着老奥迪,径自前去那家酒吧。

        酒吧不远有家不错的饭店。安以德将车停在门口,然后下了车,进了饭店,点了几个素日爱吃的菜。

        那几样菜,妻子做的最为拿手。不过如今回顾,他感觉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狼吞虎咽,忽然意识到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吃完饭,吸了两支烟,他看看表,七点多了。

        他起身朝吧台走去,买完单,走出饭店,直奔酒吧。

        柯鄞赫走进酒吧时,是八点五十分。

        安以德坐在吧台前,已经喝得微醺。

        不错,挺守时的。他模模糊糊地想。

        “晚上好,安总。”柯鄞赫说,拉过一张吧台椅坐下,目光投向服务生,“一杯啤酒。”

        不多时,服务生将一杯冒着白沫儿的啤酒沿着吧台推向柯鄞赫,动作精准。

        “知道我约你什么事吗,安总?”柯鄞赫抿了口啤酒,放下后问道。

        安以德眯起朦胧醉眼,“你一说,我就知道了。”他打了个嗝儿。

        柯鄞赫鄙夷地打量他两眼,从怀里掏出两份文件,放在他面前。

        “看看吧。”柯鄞赫说,“我认为你会感兴趣的。”

        安以德拿起来,翻开看了看。

        是两套法律文件。其一是,柯鄞赫和樊雅于八年前委托的公证书,内容是互为对方遗嘱的财产执行人;其二是,樊雅于十年前立下的遗嘱,大体内容是,一旦她去世,名下财产的三分之一,归柯鄞赫所有,三分之一交慈善基金会,剩下的三分之一,由她远在外省的父母继承。

        “起草离婚协议时,她的律师提起这件事,问她是否修改遗嘱。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吗?”柯鄞赫问。

        安以德默默地听着,心里已经猜出几分。

        他注视着吧台桌面,手指转动着杯子,慢慢滑动着,默然不语。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柯鄞赫得意地说,”她摇摇头,说眼下没必要。就是这样。”

        安以德的视线投向表演区。上次弹钢琴的白衣女孩又来了,弹奏的依旧是那首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指法娴熟,曲调流畅。

        不同的是,安以德在她脸上察觉到了一些上次没有什么,类似于某种成熟,某种心照不宣。那种小兔子般的惊喜再也不会呈现在那张依旧年轻的脸上了。再也不会。

        安以德感到有些遗憾。不错,这世上越是珍贵的东西,往往生命就越短暂。

        “柯总,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目的?”安以德静静地问。

        柯鄞赫眨眨眼。“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安以德索然无味地摇摇头,“你想错了,我丝毫不感兴趣。”

        “哦,是吗?那可太遗憾了。”柯鄞赫努努嘴,“我本以为你会感兴趣。”

        “眼下我感兴趣的是你。”安以德说,脸慢慢转向柯鄞赫。

        “是吗?说说原因。”柯鄞赫故作茫然。

        “首先,那件事,是你吗?”安以德问,盯着柯鄞赫的眼睛。

        目光相遇,安以德瞬间明白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

        “其次,想知道如今我最期待的事情是什么吗?”安以德问,不待柯鄞赫回答,继续说,“那就是你什么时候死。设想一下吧,如果你死了,会产生什么结果?”

        柯鄞赫脸上的表情凝住了。

        “安以德不露声色地笑笑,“结果就是,这个世界安静了几分。”

        他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支枪。

        那是德安公司被封后,他从保安室拿到的旧式□□,部队淘汰下来的,不过还能使。

        三天后,郊区看守所,会见室。

        “你真傻,阿德,”樊雅的嘴唇哆嗦着,掏出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透过钢化玻璃望着安以德的脸,“这是三天前,我去公证处制作的文书。”

        安以德看了眼,硬塑封皮上打印着《财产管理委托书》字样,下面的日期显示正是他去酒吧的前一天。

        “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安以德温和地说。

        “不,和你有关。”樊雅大声说,“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早就决定帮你。”

        “现在用不着啦。”安以德微笑着说,凝视着樊雅俏丽的脸,“小雅,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

        “你——爱过我吗?”

        樊雅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泪,用力点点头,“我爱过,现在依然爱。只是先前意识不到而已。”

        “你知道他带回家给你服的那些药是怎么回事吗?”安以德继续问。

        樊雅再次点点头。“我是在离婚前两个月偶然知道的,然后停止了服用。”

        她擦去脸上的泪。

        原来如此。安以德想。他还一度以为是自己倾注的爱情光辉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呢。

        可是,就算知道了,她也仅仅是威胁他离婚而已,并没真的报复他。

        是当初爱的太深,还是如今依旧很傻。安以德不去想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她目光痛楚,“阿德,你太傻了,不值得的。”

        安以德温和地笑笑。

        “我是为我自己。”

        两个月后,安以德的判决书下达了。

        律师会见室里,刘律师接过安以德签完字的笔录,塞进装满卷宗的公文包。

        “值吗?”刘律师问,放下公文包,满脸遗憾地望着安以德。。

        安以德笑笑没说话。。

        是的,值吗?

        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目光越过刘律师的肩膀,投向铁窗护栏外。

        看守所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枝条茂密地伸展着。

        深秋的风掠过,梧桐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不断抖颤着,犹如飞速逝去的时光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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