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骤雨
冬日里鲜少有骤雨。
绯园万物俱寂，窗外的风呼啸吹过，却只在干枯了的枝桠之间穿梭，发出树枝与树枝击打的清脆声音。
姜樾还记得睡着前，她最后一眼看向窗外时，瞧见的院子里那一盏亮红的纸灯笼，孤零零亮在光秃秃的院子里。
而如今身处之地尚是枝叶繁茂的夏季，院子里满满的全是花花草草，突如其来的骤雨打落在花树之上，发出急骤又密集的声音。
是以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雨夜之中，她一个人站在廊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却见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光亮，光亮之后，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只见周梓绡孤零零地举着一点光亮，从茫茫无尽的黑暗之中穿行而来。风雨太大，他的肩膀已经被飘动的雨点全然打湿，就连衣衫下摆，也全是雨迹、泥泞和水渍。
他脸上满是雨水，形容狼狈，神情却依旧是那样冷静的，强大而冷漠。只是那双眼睛，却似受了伤的小兽，流露出茫茫血色和无尽的痛苦。
“姜樾……”
他手里撑着纸伞，一手拿着明亮刺眼的灯笼，声音穿过重重雨幕，到达姜樾耳中时，变得破碎而游离。
姜樾想要开口，却发现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看着周梓绡一步步走近，用无比哀伤痛苦的眼神看着她，一声声叫她：“姜樾，姜樾……”
姜樾迫切地想要回应，想对他说，她就在这里；她试图靠近廊外站在暴雨中的人，身体却被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张开口，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声音却无法穿过雨幕，甚至穿不过自己的喉咙。可姜樾还是一遍遍执拗地喊着他的名字，一如周梓绡不停地叫着“姜樾”一般，仿佛期待着无数声呼喊之中，总有一声能够到达对方耳朵里去。
过了不知多久，周梓绡终于不再喊她。
仿佛知道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他只能无比痛苦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眼神炽热且决绝，似要把心爱女子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一般。
他最后看了廊下站着的她一眼，接着便撑着那把在风雨中被肆虐的纸伞，转身走回了黑暗中去。
姜樾疯了一般喊着周梓绡的名字，大声哭泣嘶喊着让他回来，可是那声音无论如何，都只能困在自己身体之中，连一点点哭泣的呜咽都发不出来。姜樾亲眼看着周梓绡的背影一步步被黑暗吞噬，那盏在风雨中飘摇的灯，也慢慢变成若隐若现的光点，最终消失在沉沉的黑暗里。
她绝望而无力地哭喊着，却只能听到，急骤的暴雨疯狂地拍打着茂密的花草树丛、屋檐朱柱，还有在黑暗之中蛰伏着、布满青苔的青石板，从四面八方传来雨的声音。
她听不到他，看不到他，只觉得，仿佛永远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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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樾，姜樾……”
耳边传来熟悉而带着温度的声音，姜樾从沉沉的梦里渐渐醒来，只觉得周身被绝望的潮水包裹，那强烈的窒息感真实而可怕，紧紧攥着她即将破碎的心。
一只温暖的手掌抚在她的脸上，把秀美的脸庞上晶莹的泪珠一点点擦去，耳边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她：“姜樾，醒来了。”
她终于睁开眼睛，看到橘红色的昏暗烛火下，是方才呼喊了无数次，却仍要执意离开她的人。
姜樾的眼泪一下子又滚了出来，她带着哭腔，终于叫出声音：“周梓绡……”
她直起上身，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怀中少女因着恐惧而微微颤抖着身体，她特有的幽香气息一下子钻到周梓绡鼻子中去，他回忆起，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她满脸泪水，在睡梦中哭着喊他的名字。
周梓绡用手轻轻拍打着姜樾的后背，顺着她穿了亵衣的腰部线条轻轻安抚，在她耳边柔声道：“别怕，我在……我在你身边，别怕……”
三四个月未见的思念，加上方才噩梦中失去他的恐惧，让姜樾一下子再难放开周梓绡。她迫不及待地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确认她方才不过是做了一场可怕的梦，而他还在她的身边。
“做噩梦了吗？”等少女终于放开了自己的腰，周梓绡这才看着姜樾的眼睛，轻声问她。
姜樾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凄惶的神情，直直地看向面前心爱的人。
烛火下的少年神色坚韧，他分明瘦了许多，可脸上的线条却更加分明。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双眼中却流露出冰雪初融的温柔痕迹，冷静而柔和地安慰她：“梦都是反的。”
明明两个人相隔不过几道街的距离，可偏偏谁也见不到谁，硬生生挨了这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姜樾终于撑不下去了。
她眼里还带着些残留的泪意，用浓重的鼻音问他：“你怎么来了？”
此时是夜里，周梓绡偷跑进绯园，还进了姜樾的卧房里，若让人瞧见了，可不是轻易可以盖过去的小事。
可周梓绡却已经轻车熟路，像今夜这样悄悄的来姜樾床前看一眼的事，他做了不下五次，只是这一次见她在梦里哭的伤心，不得已才叫醒了她。
周梓绡轻声道：“你的丫头同我说，这些天总听见你在梦里唤我的名字……我便过来瞧瞧。”
姜樾还沉浸在对他的依恋情绪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心事被说破的羞涩。
她抬起头，看着周梓绡的眼睛，委屈道：“我梦见你走了，不管我怎么喊你，都不回头……”
周梓绡嘴角向上牵了牵，眉眼间霎时融化了冰雪：“梦都是反的。若是你梦见我走了，便是我一直守着你；若你是梦见我死了，便是我一直活着。”
“那我昨夜还梦到你在我身边呢，”姜樾用浓重的鼻音冲他小声说着，“那岂不是说明，你要走了？”
她双手不自觉紧紧抓着周梓绡的衣袖，靠近了他，眼里心里满是他。
周梓绡忍不住凑近姜樾细嫩的脸庞，在上面轻轻吻了吻，轻笑道：“傻丫头……”
今夜他来找她，也是要对她说一个消息的。
只是此时的气氛正好，周梓绡想着再多与姜樾好好说会儿话，最后再告诉她。
姜樾眼眶微红着，莹润白皙的小脸在晃动的烛火之下，散发出淡淡的惑人美丽。那美好依恋的神情，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将这独特的美丽展露无遗。
周梓绡迷恋地用手背轻轻摩挲着姜樾细嫩的脸庞，鼻尖嗅着她身体的幽香，仿佛要在这短短的片刻，将他这一生的温柔倾尽，全数给了依偎在他身边，猫儿一般娇美可怜的少女。
他轻声道：“姜樾，从前我做过许多强迫你的事，还伤到了你……你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若是在往日，他是断断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可是那天同封连的交谈，周梓绡明白了自己性格之中致命的弱点。他的心在战场中被磨砺得冷硬，可是那狂躁不安的负面情绪，和强烈到灼伤亲密之人的掌控欲，不该让干净单纯如白纸一般的她承受。
周梓绡想了许久，或许这些天没有见她，也是对自己曾经肆无忌惮伤害她的惩罚。
姜樾抬头，双目中一汪春水之中摇曳着的浅淡波纹，又明亮美丽得璨若晨星。
“若是从前你那般对我，我只会觉得，你不尊重我……”姜樾靠在周梓绡身边，声音同样轻轻的，只让身边的他听见，“可是后来我想通了。”
她直视着身前心爱的少年郎，只觉得一颗心分明不够，不够装下那满满当当的，她对他迟来的爱意。
“周梓绡，我会顺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我不怕被伤害，是因为我同样离不开。”
自从第一眼在书楼上见周梓绡归京，姜樾便明白过来，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无垢的少年。姜樾清清楚楚地透过他坚硬冰冷的外壳，看到那颗明明被伤得千疮百孔，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变得冷硬、无敌的心。
她也知道，那曾经美好善良的心上，沾染了多少战场之上无法拭去的血污。
血污便是血污，无论她如何为他美化，都能清晰地嗅到那斑驳黑渍之上，噬人而危险的气息。
姜樾心里清楚一切，却还是义无反顾：
“若有一天被你杀死，我也心甘情愿。”
姜樾的一番言语，仿佛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巨浪，把周梓绡建设的牢固堡垒瞬间冲垮，只留下一片坚硬碎片的残骸，顽固地守护着他坚强外壳之下无人窥探的心房。
那一瞬间胸中升腾起来的惊涛骇浪，全然变成一股股滚烫的火焰熔浆，直直冲向他心中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
“姜樾，你不怕我吗？”少年逼人的俊美在昏暗的烛火下，一点点腐蚀着姜樾的心神，就连他额间那狰狞的伤疤，都让姜樾爱怜不已。
姜樾只用手轻轻摸着那道疤痕，没有答话。
周梓绡看着她，又问：“你不怕我伤害你……或是，真的毁掉你？”
这些天他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
周梓绡知道，他的很多想法是不对的——他对姜樾的喜欢，已经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爱。在他看着姜樾的眼神里，不假修饰地暴露着他对她赤裸裸的占有欲，那yu望强烈到要把她生生毁掉。
只有毁掉，才能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她才永远属于他。
烛火下的少女明明是最柔软不设防的幼猫，却可以踩着坦然无惧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刚刚进食过、唇中齿间还沾着其他野兽鲜血残骸的雄狮，在雄狮厚厚的毛发之下轻轻蹭动，撒着娇。
猫儿会害怕雄狮吗？
姜樾微微笑了，美丽的双眼弯成两弯皎皎月牙，声音轻得仿佛呢喃：“怕，可是我不想离开你啊……”
高能预警，前方修罗场，预计即将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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