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澹之
马蹄规律哒哒，四方卷帘帷幕将风雪隔绝在外。
妘昭昭眨了下眼，不舒服地挣了挣。
“别动。”姬衍紧盯着她的眼眸沉郁，嗓音轻缓，生怕吓到她。“你知道我是谁，对吗？”不知为何，姬衍直觉她并非全然神志不清，即便喝醉了，记忆还在。
她记得在皆堂的雇工，记得西市的宜文坊，记得后院种下的一排青菜，也记得自己的画九图。
应当，也会记得自己。
妘昭昭脸颊被捧在掌心，捏出弧度圆润的两团软肉，她一张小脸皱巴巴，说话的声音越格外软乎乎，“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嘛。”
姬衍追问，“是谁？”
“是、”
姬衍喉间溢出一声疑问的嗯，眼神里隐匿着一丝并不明显的急切。
“是姬……”
妘昭昭“姬”了半天就息声了，任凭姬衍怎么诱哄也不肯再开口。
姬衍被吊足了胃口，最后只得作罢，无奈笑了笑，小狐狸还学会卖关子了。
掌下的明眸比窗外的白雪还要晶亮，姬衍喉间滚了滚，心房塌陷。他将温热的手炉塞进她手心，从木雕小桌上的碟碗里拿出一颗蜜饯喂给她。
妘昭昭整个人窝在毯子里，吃到蜜饯便眉欢眼笑。
“谢谢你，姬曲生。”
姬曲生三个字一出，姬衍当即僵着身体杵在原地。沉默良久，他眼色翻涌，愈发幽深，深吁一口气将妘昭昭调转方向，逼近她。
妘昭昭后背撞到锦被上，她好奇抬头看他，目光纯稚无辜，不明所以。
“干嘛呀？”
见他不说话，她伸出指尖戳戳姬衍的衣襟。
“姬曲生？”
“别叫姬曲生。”
妘昭昭双颊鼓鼓，艰难思考了一会，认真询问，“那我叫你混蛋好吗？”
姬衍沉沉叹息，眼神专注对上她的，轻声开口：“我是姬衍。”
“是混蛋！”妘昭昭不满纠正。
姬衍的焦躁都掩在无波无澜的面色下，他扣住妘昭昭细瘦的手腕，重复道：“我是姬衍。”
妘昭昭扭头垂首想藏住耳朵，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抗拒姬衍这个名字。
姬衍觉得挫败，他凑近了些，俩人几乎脸贴着脸，失落哑声道：“你曾亲口说过，你喜欢澹之。”
妘昭昭手腕被箍住，捂不住耳朵，她委屈至极，嘴角蓦地一扁。
姬衍心弦霎时绷紧，脸色微变。
下一刻，温热的泪珠砸在他手背上。姬衍心尖都似被烫到一般，简直手忙脚乱，“不喜欢吗？不喜欢就不要……”
“喜欢。”妘昭昭一边哭一边反复强调：“喜欢的。”
姬衍从未体会过这种焦头烂额的滋味，他将裹成一团圆滚滚的小姑娘捞进怀里，拍拍她的背，“喜欢怎么还这么委屈？”
妘昭昭埋首往他怀里钻，唇齿黏糊，“喜欢、澹之。”
姬衍一颗心几乎都要被她折磨得掰开揉碎了，他伸手揩去她挂在睫上的眼泪。既喜欢，为什么还哭得这样伤心。
两个人抱在一处。
姬衍盘腿坐在铺垫上，妘昭昭只露出一个脑袋，一眼看去，竟都找不到她的脚，整个人踩在姬衍的膝盖上。
她哭得认真，腿脚被毛毯包着，不由自主顺着膝头往下滑，姬衍便将人往上揽，他心绪五味杂陈，哪怕是从前族中添了未满周岁的晚辈，他都没有这样细细哄过。
不知过去多久，妘昭昭哭声渐歇，她眼皮红透，仍一噎一噎地抽抽搭搭打着哭嗝，还时不时从姬衍怀里悄悄抬起头偷瞄他，被发现了就又埋头缩回去。
姬衍只得装作没看见，容许她目光逐渐放肆。
眼见她愈发过界，都快肆无忌惮扒上他的衣襟了，姬衍忍不住逮住人，平静开口：“做什么？”
小姑娘现在不怕他了，丝毫不觉嚣张，理直气壮道：“我想瞧一瞧。”
“瞧什么。”
妘昭昭压低声音，直起身子凑到他耳边说：“传言姬澹之的胸前有三颗红痣。”
姬衍维持端笑，“谁告诉你的？”
妘昭昭摇摇头，闭口不言，只缠着晃他胳膊，“想看。”
她刚刚哭得太狠，说话时嗓子还有些干哑。姬衍盯着她，缓声问：“方才不是哭得那般伤心吗，为何现在又想看他。”
妘昭昭美眸骨碌一转，“那可是姬澹之耶。”
姬衍轻笑，“所以你信了，我是姬衍吗。”
妘昭昭重重嗯了一声，自顾自嘟囔，“你是他，你是。我信的，你一说我就信了的。”
姬衍笑意压不住，一见她这幅醉态便不禁心软，用细娟替她擦拭泪痕，声音柔得不像话，“害怕吗？”
妘昭昭含着浓重的鼻音，“嗯，怕。”
姬衍以为她是惧怕怪力乱神，搂住人近乎于哄，“不怕。”
妘昭昭还扒拉在他胸前，贼心不死地想看传言中的三颗红痣，姬衍及时攥住她作乱的手。
“现在不能看。”
妘昭昭背过手，委屈应声。
“昭昭。”姬衍握住她的手。
外头天色阴沉，车厢里未掌灯，现下昏暗得很。姬衍眼底却有光耀，一字一句道：“吾心磐石，不可摧折。”
所以，不要因我的到来而害怕。
妘昭昭懵然，似懂非懂。
闹了许久，她倦意浓浓，侧脸枕在他膝头处昏昏睡去，唇角还挂着香甜的笑。
姬衍自嘲笑了笑，手上轻缓拍背的动作一直未停。
马车停在客道边歇了一夜，翌日妘昭昭睁眼，她盯着马车车顶的纹样，醉酒的记忆零零碎碎地纷沓而至。
她目光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呆愣许久，不知作何反应。
余光瞥见车帘轻晃，似有一道人影正要进来，她呜咽一声，赶忙将被褥盖过头。
察觉到那人气息近了，妘昭昭将被褥攥得更紧。
一股力道轻微扯动她的被子，妘昭昭紧张极了，面色捂得发红。
“小姐？小姐怎么捂着脑袋睡觉呀，咦，怎么扯不动？”
听见说话的声音，妘昭昭在黑暗中腾地睁开眼，她掀开被褥，环儿正伏在她身边。
“嗳，小姐醒啦？”
妘昭昭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呀。”
“是环儿呢。不然小姐以为是谁？”环儿突然凑近，贼兮兮地说：“小姐，姑爷……”
妘昭昭紧绷起来，“他怎么了？”
环儿笑，捧上一碗汤，轻轻搅动汤匙递给妘昭昭，“姑爷要我来这边照顾小姐，这是醒酒汤。”
妘昭昭出了会神，闷闷地说：“哦。”
醒酒汤带着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她食不知味地饮了几口，蹙眉问：“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醒酒汤？”
她们启程前备好被褥吃食，可她醉酒是意外，这醒酒汤是从何处得来？
“应当是昨夜姑爷走了好几里地，从最近的镇子上买的，我今早晨起时才见姑爷回来呢。”
啪嗒，汤匙掉落进瓷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
妘昭昭怔忪，半晌她将车帘半掀开，外面风雪飘然。
姬曲生……不，姬衍、姬澹之，姬澹之连夜走了好几里雪路，只为帮她买一碗醒酒汤。
环儿继续在旁念叨，“小姐，我原还为你将姑爷带回去不高兴呢，现在看起来姑爷人也挺好的。”
妘昭昭双手捂脸，耳根红得滴血。
当日，所有情绪积攒在一起，她只得落荒而逃。本不愿相信，可由不得她不信，毕竟连她自己也是天外来客。
她了解史书上的姬衍，他将自己生平又说得句句清晰，一桩桩一件件，连同所有细枝末节处都能娓娓道来。
姬曲生做不到，他真的不是姬曲生。
天打五雷轰的惊，至于喜，尚且不知有没有。
理不清头绪，她实在不知要怎么面对那个人。好在姬衍之后并未再来找她，或许猜到她的心思，环儿换到前头的马车里，姬衍便一直待在后面的车厢里，没再出来过。
直到到达浔州前，两人再未碰面。
马车停在妘府前。
妘昭昭付了两位马夫银钱，环儿欢天喜地地前去开门。
这下两人避无可避。
姬衍本不欲她为难，将心意尽数收敛掩盖，对她的称谓又退守成“妘姑娘”。
他温和哂笑，“去吧，我去寻一间客栈。”
他虽在笑，妘昭昭却看得有几分难过。
“姬、姬……哎，等等！”妘昭昭别过身体，低声道：“府里屋子够住的。”这处府邸是妘氏的祖产，地段宽裕，腾出来一间寝屋不是难事。
再说，是她将姬衍带回浔州，说好要领他游乐，怎能将人丢在客栈，岂不无信无义？
姬衍不禁笑，真是傻姑娘。
“你爹娘尚不知我的存在，改日备好薄礼才好上门拜访。”分明在别的事情上通透聪慧，怎的一碰到这种事，就这样傻。
任谁家女儿的双亲突有一日知晓，他们爱如珍宝的闺女在外稀里糊涂就将自己嫁了出去，怕是会将那拐子的腿都给打折。
妘昭昭：“我娘不是顾忌这些虚礼的人，至于我爹，不必理会他。”
姬衍定定看她，像是推脱不过，“如此，那我悉听尊便。”
环儿此时已经解锁开了门，闻言脸色起疑。
他们在争论什么呀，姑爷不是分明同她说过，要她多费心照顾自家小姐一程，待回了浔州，他会事事亲为、亲自照料小姐。怎么会临时变卦不住进府里呢？
小丫头皱皱眉没再多想，展颜向他们招手，“小姐快进来呀，好久没回来，真想家！”
……
妘昭昭将姬衍的房间安排在离自己院落不远处，她面对他时仍有些局促。
“澹之先生，您舟车劳顿，好生歇息吧。”妘昭昭顿了顿，又道：“爹娘那边我去说，不必担心。晚膳时我再叫您。”
姬衍脸色不大好看，所有想说的话被她一番敬语陈词堵得严严实实。
妘昭昭觑了他一眼，说罢便转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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