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给她开门的人发完脾气便趿拉着草鞋回到榻上，抱着个白枕耍赖似的窝在床上。
苏锦时也不恼，踏进门后来到一张宽大的书桌前面。坐在铺着蒲垫的椅子上，她边收拾满桌的手稿，边问道：“舅舅昨夜什么时辰睡的？”
“丑时。”一个慵懒的声音悠悠传来。
“也太晚了。“苏锦时环顾着温程方所居住的堪称凌乱的屋子，微微叹气，“舅舅，我也纳闷儿，为何北地在长安难成活的花花草草在您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可您这屋子……怎么就不收拾收拾呢。”
“我懒，行了吧……”
因为困倦，温程方声似蚊呐，但苏锦时听得出来他的理直气壮。
少女唇红齿白，托着腮，净澈聪灵的眼配着弧度恰好的柳叶弯眉显得整个人说不出的脱俗：“舅舅，我觉得娘说的对。”
温程方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苏锦时知道这是表示他在听，而且他想往下听。
“我娘说呀，舅舅就应该找个能管着你点的夫人。”
“她怎么会这么想！我不需要夫人！”本来都快再度睡着的人忽然惊醒坐了起来，“她觉得有人管着我，那样好？”
苏锦时陡然失笑。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她这个舅舅从来都是淡泊异常的，就像他的对外声称的名字。
闲云鹤。
当真像是一只不受拘束的鹤，醉心于山水树木，花草田园。
可就是这样一只闲云鹤，就怕有人给他说亲。仿佛谁要给他介绍亲事，就是给他灌毒药似的。
“或许吧。”苏锦时浅浅一笑，两颊的梨涡便露了出来，很甜。
温程方面对这样的笑容，满腹牢骚忽然一点儿都发不出来了。他气闷地往枕头上一倒，闭上眼睛。
“我不想成亲。”
怕人没听清似的还加重重复了一遍：“不想。”
人的意志本来就难以转移，苏锦时不免摇头，她整理了手稿：“舅舅，那我把手稿送去朗华那儿了。”
温程方背过身子，不耐地摆了摆手：“快走，我要补觉了。”
苏锦时早就习以为常，便将手稿拿包袱皮包好，然后从屋里墙角的一颗树上摘了一颗红彤彤的果子。
上次来的时候，这棵树的果子还是橙色的。温程方曾告诉她，橙色的时候不算熟不能吃。
这次变红了。苏锦时拿出帕子擦了擦浮层的灰，放在嘴里。
酸甜的汁水迅速溢满整个口腔，奇异的香味在她口中泛开。
苏锦时偷偷又摘了一个，放在了随身的小锦囊里，打算去朗华书斋的路上吃。
屋里很快没了声音，温程方回头确认苏锦时是不是真的走了，他好继续睡觉。回望墙角的那棵树，树上挂满红色的果子，看上去似乎没少几个。
“傻孩子，也不多拿两个。”温程方说完，一头栽在枕头上，蒙上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朗华书斋就座落于长安城东的静湖边上，北有满是枫树的静灵山，依山傍水，位置得天独厚。
正因如此，很多隐士会择居在此，读书修道。
可隐的了庙堂之远又怎能隐的了口腹之欲。尤其在《行舟记》越发受人关注的过程中，不识字的或者看过一遍还不过瘾的，路过这条街的茶肆饭馆，总有些会不禁停下来听上一会儿说书人神采飞扬的描述。听的久了，肚子饿了，就忍不住坐下来点些茶菜，
占了大半条街的二层小楼建筑群，一层全是各色小吃铺子。
苏锦时嗅着满街的香气，徐然走进朗华书斋隔壁的荣记饼铺。荣记的肉饼从来都是限量出售，卖完即止。所以即便苏锦时长了一副上天眷顾的好模样，大清早上就来排队的众人看见她径直往里走丝毫没有排队意思的时候，也难免露出不满的目光。
然而不等队伍中直肠子的人出口谴责，就见在越发靠近卖饼的柜台时，苏锦时忽然足尖一转，径直走向饼铺东侧那个位置偏僻但从未蒙尘的楼梯。
“哦，原是来寻医的。我就说嘛，那么好看的小姑娘不会随便插队的。”正在排队的人群中，有个大婶对她的夫君说道。
“噫，可惜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得了怪病，不然老头子我高低厚着脸皮找人家姑娘给咱儿子说个亲事。”
大婶瞧着苏锦时的背影，连连叹息：“你说，这小姑娘得的是什么病啊。我可听说，楼上那个郎中，脾气古怪的很。不是古怪的病不治，看不顺眼的病人不治。给钱不一定治，不给钱有时候顺手就给治了。最主要的是，他给谁看诊都带个大面罩。隔壁钱二狗他三舅娘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那可是个泼妇啊！见谁都敢撒泼！”
“对，就她，前些日子被诊出病来。据说那病寻常的大夫能诊不能治。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劝着就去看了楼上的郎中。二狗三舅娘的夫君一起跟着来的，说那个郎中啊，大概长得可丑了，一个大面罩把脸捂得可严实了。不过说来也怪！”
有买到肉饼离开的顾客，队伍整体前移。大婶的夫君扶着她胳膊往前走了走：“哪里奇怪？“
“说是楼上的郎中诊治过二狗三舅娘以后啊，他三舅娘当真好多了。不但身体恢复了，连脾气都好多了呢，都不像以前那样撒泼了。”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大婶点头：“这可是二狗他娘亲口和我说的，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吗？二狗娘说话不会错的。”
荣记的二楼，上了楼梯便是一间紧闭的门。苏锦时从袖中取出一张规整的白纸，从门缝里塞进去，才敲了三下房门。
不多时，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入眼一个戴着大面罩的男人，苏锦时有些惊讶，她连忙扭身回看。好在没有旁人，苏锦时连忙进门去，如主人般从里面锁好了这扇刚开的门。
“怎么你亲自来开门？不怕别人发现吗？岩沙呢？”苏锦时不禁蹙眉。
“我不是戴着面罩吗？”说罢，一只有力的手极其自然地隔着衣服握住苏锦时的手腕，“先进来再说。”‘
进门左转穿过专门给人瞧病的方室，便是药香扑鼻的药室。除了一桌一榻两长椅的位置稍微有些闲余的地方，其余的空间全部堆满了各种苏锦时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药材。
地中间升了个炭炉，暖得让人发闷：“你来之前我见了个病患，我这儿药材不够，让岩沙进药材去了。”
苏锦时把包袱放在桌上，敦促这里的主人开窗通通风：“进药材？那就是说，岩沙去见程方舅舅了？”
拨开木栓把窗户打开一个缝儿来，一只大手扯下了面罩，然后这人大口呼吸了几口气：“对。”
苏锦时搭在包袱上的手紧了紧：“早知道的话我就不来了。反正岩沙要去舅舅那儿，哪还用我多跑一趟来送手稿啊！”
清瘦的手停在桌上的茶壶柄上，男人笑起来的时候依然儒雅极了：“怎么？不愿意上我这儿来？”
“你这药室常年弥漫着药香，让人心里宁静，我岂会不愿意来。只是……”苏锦时注视着男人那张她看着都羡慕的白皙俊秀的脸，“朗华，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的吗？”
“大概知道，不过想听你说。”
苏锦时清了清嗓子，模仿楼下那位议论过他们的婶子：“我可听说，楼上那个郎中，脾气古怪的很。不是古怪的病不治，看不顺眼的病人不治。给钱不一定治，不给钱有时候顺手就给治了。”
“呵呵呵呵……”朗华低声浅笑，“类似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次。但我头一次觉得，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你还笑？朗华，你知道吗，就为了给你送书稿还不叫别人知道，我去不得书局只能来这儿，荣记的客人都以为我身患怪病呢。”
怪医朗华，也就朗华书斋的掌事人动作有序地给苏锦时斟了杯茶，递过去：“没办法。我做书局，是为天下人都有书可读。所以自然要敞开大门，和和气气。无分男女老少，来者皆是客。但行医看诊不同。虽为医者，我却不愿有病便治。”
苏锦时眼中有寒光：“有些人，确实不值得去救治。”
朗华脸上始终保持着温润笑意：“我也这么认为。只可惜，天下百姓未必个个都这么看。他们看到你开门做着不论门槛的和气生意，便会自己给你定上一个‘好’的印象。待到有朝一日，你以另外的身份遇见不愿收治的病人，拒绝了，叫那些认为你‘好’的人知道了，你便开始有了万般不好。谁会特意去打听看病的人是作奸犯科还是两面三刀，他们看着来看诊的人人模狗样，便也会给来看病的人定上一个‘好’的印象。到时候，我倒成了坏人了。”
话说至此，苏锦时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聊什么。她把书稿往朗华面前一推：“喏，给你。书做好了，别忘了给我留一本。路上太颠，我没看完。”
“好。”
苏锦时起身，立时想要离开。岂料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喊声议论声：“快来看！快来看啊！那个败家子儿又来了！”
“还真是那个败家子儿？他还真来了！”
“可不嘛！今儿个第二天了吧。啧啧，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这么能挥霍。”
“不管是谁家的，老朽活到这个年纪，还头一次遇见他那样那么能败家的。”
“哈哈哈，胡老您年轻的时候走遍天下，您都没见过啊，那岂不是天下第一败家子儿！”
“您可高抬了，老朽就两条腿，群山大川总有去不了的地方。不过老朽虽说不上走遍天下，这满大兴的地界儿，除了皇宫，老朽还真都粗略去过。”
“……”
外面的议论热热闹闹，苏锦时好奇，一个劲儿地往窗户那边看。朗华不禁笑道：“待会儿再走吧！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这位天下第一败家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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